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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0, Saturday

  走出臥室,「早安。」一位樸實且典型的中老年婦人出現在我面前,體態矮小,黑髮微蒼,面容和藹,笑容可掬,說話帶點某個區域的口音,她是懷恩媽媽,昨日晚間來到草堂,與婷榕一間房,早早睡下,因此素未謀面。懷恩媽媽似乎是個喜歡勞動的母親,起床後就見她在打掃前庭,早餐製作時會主動幫忙點餐、送餐,雖然當她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時,我腦袋的組織系統亂了片刻,不過,看到一個老人不會倚老賣老,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午餐時間後,山姆載著婷榕下山了,我以為我會感到不捨或孤單,然而事實上並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們有互相留下連絡資料,也知道這個緣份不會因為分離而式微,也可能是因為我本來就是習慣一個人的人;婷榕說她開學後,會跟我報告那個倒追她的學弟與她之間的發展進度,等到我回桃園,也會把這十天的照片打包給她(後記:學弟告白了,葶榕再度打太極,女孩,可以勇敢一點嗎?)。

  山姆的親戚在前庭有個烤肉晚會,礙於我是個不愛家的人,順帶不喜歡任何以傳統「家庭」為單位的活動,所以我不想走出門去應付這種充滿親情溫暖的場合,我也自認為這樣的行為模式是封閉的,不過似乎已經內化在我的血液裡了,山姆邀請我一起出去吃點烤肉,懷恩媽媽也已經煮好晚餐,我禮貌性地與山姆的家人打聲招呼,與懷恩、懷恩媽媽仨人圍著一張小方桌,在一團熱鬧的氣氛附近啃食著家常菜,看起來像是一組阿嬤、叔叔和外甥的組合,懷恩媽媽和懷恩一個樣,吃飯吃得倉促,「哈哈,我是被他和他爸爸影響的。」懷恩媽媽說,「我們全家都不想活太久,所以吃很快。」懷恩冷面笑匠,看著這一幅母子共食的畫面,突然想到《小王子》的這句話:每個大人都曾經是小孩。懷恩博學有魅力,同時任性且自負,他的表現常常讓我覺得他是世界的孤兒、一顆星球上的國王,與弟弟之間的互動也多止於技術面,不過,母親的到來好像勉強踩過了那一條豎滿荊棘的藩籬,像河流般潺潺泌出了一道溫柔的關係。

  意外從晚餐閒聊得知,懷恩媽媽也是個高知識份子,當我聽到她談起笛卡爾和某個心理學權威時,倒抽一口氣,覺得不講點什麼東西就會顯示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懷恩媽媽的問答方式傾向於溫柔分享,你可以像一個孩子懵懂地展現自己的無知,懷恩則像是理性挑戰,聊天中摻雜了辯論的成份,兩者都能激發我的思考,不過懷恩更勝一籌,因為懷恩媽媽的中文不是很好。

 

0911

  每次整理房務前,都要去小倉庫準備每個套房的被品,看著這些裝載被品的置物箱被丟三落四,箱子上面鋪了一層灰塵,有些甚至毀損不堪,像是跑路多年而衣衫襤褸的傢伙,缺乏社會關懷且迫切需要經濟扶助。幾天前,我向葶榕發誓自己要把這裡整理乾淨,於是趁著懷恩和山姆先去整理已經退房的套房時,花了兩個小時付諸實現,洗乾淨,擦乾淨,把舊的拿出來,把新的補進去,我很佩服自己的效率和成果,在這裡遺留了我來過的痕跡(後記:我離開草堂後的當天晚上,懷恩特別謝謝我整理被品區),希望懷恩、山姆和未來的小幫手可以好好維護它。

  嗯,葶榕不在這裡了,山姆開著高爾夫球車載我去部分套房補充毛巾、浴巾和牙刷牙膏組,我今天好像感受,並且接受到了山姆討人喜歡的部分:隨和,隨和對我來說是一種加分不多的加分,而如果隨和與隨便是一體兩面的性格,那隨便就是一種扣分不多的扣分,我認同隨和,同時譴責隨便。我很困惑懷恩為什麼會選擇一個與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山姆擔任管家,據當事人說法是願者上鉤,希望有個人可以把交代的事情圓滿完成就好。

  懷恩對於我說樸門老師說草堂有人說她斂財這件事有些想法(這句結構複雜,請詳讀),我是在三天前偶然向他提起這件事,不知為何他突然在三天後的此時此刻發表一番言論,我自然而然地走進他的思辨中,他先將樸門類比成一種宗教,而宗教會影響人類的生活方式,如同慈濟、基督教教會等宗教性組織,「如果你要把樸門當作一種生活信仰,你的確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宣稱它具備宗教性。」我回,雖然我對於宗教二字是敏感的,而且是負面地敏感,同時卻也覺得這種比喻還算合理,不過,接著,他覺得信奉樸門的人們是被洗腦的信徒,將付費上課的樸門學生比喻成捐香油錢的香客,這番話在我聽來就有點刺耳了;當自己相信的價值被他人質疑時,生心理總是會做出一些防衛,我感受到自己的神經緊繃、腦袋混沌,試圖離開這種不穩定的狀態,同時必須將注意力放在懷恩的話上,這其實是件累人的事。

  基於開放討論,我當然不會立刻叫懷恩閉嘴,把拳頭往他臉上放,我想了想,基督宣揚上帝,樸門宣揚永續,信奉這些被宣揚的價值的過程等同於被洗腦嗎?法律宣揚平等,所以相信人人平等的大眾是受到法律的洗腦嗎?我只是覺得,懷恩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沒有參與過一場樸門活動,就這樣任意否定樸門的價值、將人類的主體性拋諸腦後,並不合理,也不明智,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樣,也把這些想法與之分享。懷恩思考良久,久到我開始放鬆自己的神經,聽著電風扇呼呼運轉的聲音,「我覺得我沒想清楚洗腦的定義,而且這樣會讓我自己的說法矛盾。」,我聽不出來他的說詞哪裡矛盾了,不過心裡慶幸他自己找到一塊暫時讓腦袋中止運轉的楔子,懷恩媽媽早就準備好晚餐了。

  懷恩表明自己非常喜歡與人討論,因為討論過程能夠給他帶來愉悅感,我則笑笑地說自己沒有辦法像他這樣,這樣的生活太累了。今晚的菜色是金針炒菇、野菜和魚湯,無名野菜的滋味微苦且脆,每一口都能提起我適才過度疲乏的神經,因為炒得太大盤了,不準浪費,只好冰起來留給明天。

  懷恩吃飯的時候繼續跟我聊天,回房間休息時也跟我聊天,「今天跟你聊了一整天下來,不用吃藥就想睡了。」懷恩對我說,「如果你讓我一直住在這裡,那你可以把我當作你的安眠藥。」我笑著回他。

 

0912

  都藍的天空和都蘭的海今天特別美麗,天藍色和海藍色,宛如上唇蓋住下唇般,映照出一樣的胭脂鮮明,又得知今晚有三組客人續住,因此只要整理另外三間套房即可,我的心情也變得異常美麗。

  新聞媒體表示後天有個強颱會造訪台灣,我想,前不久尼伯特颱風才剛下馬威,相信台東各地農戶,不,只要是樹會被吹斷、屋頂會被吹掀、貴重物品會被淹沒的任何行業,應該都會緊鑼密鼓地準備防颱;聽說懷恩上次輕敵,颱風掀開了一間套房的屋頂,又吹倒了另外一間的貨櫃門,形成三組客人在同個屋簷下共患難的窘境,老闆嚴正地說,民宿放一晚颱風假就損失收益兩萬五,也算是個靠天吃飯的行業,上次尼伯特颱風停業十天,二十五萬便隨之蒸發,為了避免付出額外的修繕成本,還是得繃緊神經,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正視天災。

  下午三點多,我終於,終於,終於回到樸門基地了!

  當初只是想在台東覓一個落角處,工作之餘可以回去看看慧儀和Peter,當然,這個落角處最好擁有可以吸引我的東西,我第一個選擇是都蘭陶舍,可惜今年對方沒有徵求小幫手的意願,點開臉書的推薦網站,第二個選擇就是都蘭草堂,電話一播,就成了,當下預設自己終究會對於重複的景色感到無聊,沒想到事情並非我所想像的那個樣子。

  自行騎往樸門基地的途中,我一度迷路,最後意外繞到認知地圖中的熟悉場景,才抵達好久不見的目的地,下了斜坡,近鄉情怯的感受加劇,繞過了水溝與水田,「嗨。」Peter對我打聲招呼,隨即繼續與工人討論感覺很重要的事情,我好開心,開心自己不是被一個「請問你是?」的狐疑表情作為見面禮,畢竟我只在這裡製造了十天的記憶。走過建築的角落,想著自己現在可以做什麼事情,看了看鵝,摸了摸嗶嗶(養在基地的愛犬名),去年還是一團泥巴的吧檯已然完工,成堆的木板恣意躺在場子中央,園圃鬆懈下來長成巍峨叢林,布袋蓮水池謙虛退步了一個圈,乾燥機和太陽能鍋是新來的朋友,百無聊賴、不知所措,我決定去探訪遠處傳來的聊天聲音,希望他們也可以聽到我踩踏枯枝落葉的聲音。

臺東縣東河鄉

  「你是令翰嗎?」其中一位女孩透過草叢看著我說。

  與葶榕一起下山遊都蘭的那天,在糖廠巧遇慧儀,被告知有個女孩仔細查看了所有臉書訊息,便認識了我的存在,即使如此,我仍然感到受寵若驚,同時慶幸自己可以直接跳過生硬的自我介紹。和威迪與我一樣,兩位女孩同是實習生與小幫手的組合,當下他們似乎沒什麼事情要做,我們仨人便開始閒聊起來,一分一秒地過去,為了不讓大家覺得我的觀光味很重,我謹慎地使用那臺與樸門格格不入的富士相機,拍攝幾張能夠基本簡介樸門的照片,幾張也許能夠觸動人心的動物,準備拿回去給草堂那隻刺蝟看看。

  草堂的刺蝟正在收聽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的錄音檔,感嘆機組人員的對講機中只提及商務艙乘客的安危,訝異當時只存在一對一對講機的落後科技,我打斷他,硬要跟他分享那些剛出爐熱騰騰的照片,他看到池塘的照片,向我解釋地下水層水位高度的成因,看到火雞的照片,提出了外來種對於生態影響的質疑,我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不懂裝懂,我只是覺得,如果他現在的另一半沒有能力跟他聊這些,那他真該要換一個看看。

 

0913

  颱風緣故,暫時不會有客人入住,因此也不需要整理房務,只需更換被品、補充水壺和零食飲料而已,草堂預計大概會停業兩天,整座山頭如同青少年人口外流的老舊鄉村一樣,平靜、怡人,最後一組想要續住的客人眼見其他客人離開,也知難而退了,「怎麼不留下來陪我們玩玩呢?」山姆打趣地說道。

  有鑑於上次的教訓,懷恩這次的防颱準備做得很像是空襲準備(講得好像知道空襲準備長什麼樣子),室外燈泡拆除,帆布收攏,每一個小盆栽都要移入角落,廁所板門用繩子繫緊,可能會被雨淋濕的、可能被風飛走的、可能被風折斷的,似乎都變成了不可能的事,網路信號機、卡式瓦斯爐、泡麵、LED燈全部被拿進房間,手機有兩支門號,熱水器也有兩種獨立的系統,只差再挖一個防空洞就十全十美了;草堂好像被丟進洗衣機、加了漂白水,一乾二淨,外觀宛如停業,這顯示了懷恩對草堂的責任感與深刻連結,雖然,他自己的房間超亂。

  我們今天的討論題目是佛洛伊德的防衛機轉,懷恩對於模糊指令(white noise)所產生的忽略反應是一種壓抑作用,社會議題方面,討論到昨天的觀光產業自救大遊行,他給我看了一段敘述、詢問我的感想,腦袋空空的我,當下說不出什麼精闢的評論,懷恩卻能清楚地以觀光團與自由行的角度探討臺灣「資深」導遊的言論,結尾抨擊所謂的資深光環是當事人找不到第二專業的緣故。

  來到草堂前,我還擔心二十天會不會太多,如今只剩下一個星期,開始感到分離焦慮與不捨,說是草堂風景讓人依戀也不為過,但是認識一個與自己氣息相近且在知識上更勝多籌的人是難能可貴的,認識這種人會讓自己想要多讀點書,不為功名利祿、不為生活保障的讀,算是有點填補無知的讀,讀到足以自我內化的程度,對於世上任何事物都能夠不畏懼地,剖析、搗入、消化,成為日常生活的能量來源。

 

0914

  門窗緊閉,鐵捲門也拉了下來,房間的隔音效果奇佳,海浪拍打聲、狂風呼嘯聲、樹葉婆娑聲及雨滴擊落聲,都被微調成適合睡眠的音量,讓我起床之後的狀態是非常舒服的。六點多,睜開眼睛,我想要拉開鐵捲門、冒著風雨去廚房準備個早餐,但是怕吵醒懷恩,於是打了幾場手遊、看著天花板發呆,直到平板的光明映照在懷恩惺忪的輪廓上。他請我去拿條土司、果醬和豆漿就好,不過,我還是雞婆地幫他塗上果醬,也為自己煎個蛋、夾個生菜並且放入烤箱、裝盤,躲避著雨滴的空襲,從鐵捲門微開的矮窟中鑽回房裡,放在懷恩的床邊,「即便是颱風天,也要用有骨氣的早餐開啟一天的早晨。」我說。

臺東縣東河鄉

  過沒多久,停電了。

  沒電、沒手機訊號、沒網路,我拿出紙筆撰寫日誌,懷恩則打開LED燈看起他的書;屋簷的爬牆虎迤邐飄揚,遠方的大樹正拚命甩髮,風起和雲湧化成了一片霧茫茫的白罩,饋贈了一天的閒暇與虛空,以及無以名狀的氣氛給我。

  日誌至此,似乎都沒提過民宿豢養的兩條狗與一隻貓,公狗,出生於二零一二年,故名為「末日」,性格外向、現實,衍生出了熱情和勢利這兩種擺在一起甚不相配的氣質,喜歡與人類一起活動,除了他進食與休息的時候,公私非常分明;母狗,來自懷恩女性友人的棄養,性格內向、溫馴,明顯孤僻,只要有人類靠近就會避而遠之,主人懷恩也不例外,恐怕是懷恩過去嚴厲的懲罰所致。

  我會鄭重地介紹他們,除了兩者性格迥異外,也是我剛剛走出房門進行餵食時,發生了一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

  迎面而來的是末日,毛髮半濕、搖尾乞憐、嗚咽不斷,一見到我便暴露得救的情感,瘋狂地舔我、撲向我,看著牠吃得津津有味,讓我覺得自己戴上了救世主的光環,沾沾自喜;豆豆不見蹤影,所以我沒準備牠的份,正當我洗完末日的狗碗,豆豆便出現在遙遠的樹下,牠的眼神內蘊著虛弱無助,這又是一次擔綱救世主的機會,我便盛裝了一碗狗食,然而,豆豆遲遲不願接近,我便試圖放下狗碗,給豆豆一些心理上的緩衝距離,未料末日捷足先登,開始嗑起了食物,當我準備力挽狂瀾,末日露出牠一貫「你再靠近我就試試看」的嘴臉,我試圖用網子撈走狗碗,牠便開始吠叫,好吧,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這時候的豆豆也不知道飛到哪個九霄雲外。

  這起事件害我的社福魂起火燃燒,義憤填膺,鬱結五內,兩隻狗狗都有各自的性格瑕疵,共同導致了不符合我所預期的結果,但是,我總是站在弱勢方,所以,末日,你就等到晚上的用餐時間被我綁起來,餓著肚子,看著豆豆吃著兩份狗食吧(邪笑)。

臺東縣東河鄉

  外頭的風雨時強時弱,讓懷恩覺得點可惜,他大概希望明天早上可以看到外頭滿目瘡痍,這樣他滴水不漏的防颱措施才算值回票價。一片漆黑的草堂,只剩下事前準備的LED燈照明,以及懷恩與我談話的聲音,勤勞的閃電瞬息萬變,混亂的擺設,充實了物理環境上的知覺,我們今晚談的是,有沒有哪些事情是隨著城鄉發展而有程度上的不同,還有,懷恩生命中唯一一次理性與感性相互衝突的時刻。

 

0915

  繼強颱莫蘭蒂之後,中颱馬勒卡迎頭趕上,懷恩表示颱風路徑朝北,台北和宜蘭受到的影響比較大,山姆則是不大放心,認為草堂所有物不應該急著歸位,彼此的想法有所衝突,以一打啤酒作為成敗賭注。

  不過,對我來說,更大的噩耗是懷恩媽媽身體不適,必須提早回去臺北的家休養,這樣,就沒有人幫草堂準備好吃的午餐和晚餐了嗚嗚,其次,因為颱風影響,公路和鐵路將有行車管制,懷恩想要提早載媽媽回家,大,後,天,才,會,回,草,堂…,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好像受到颱風暴雨沖刷一樣,坍塌了一小塊,開始幻想懷恩回臺北這麼多天,一定有一個晚上是留給他的愛人,心頭開始生起悶醋,「嗚嗚,懷恩,你親愛的小幫手快要離開草堂了,怎麼捨得讓我單獨守候這幾個夜晚?」(後記:這幾天熬夜、飆歌、音量開最大)。

臺東縣東河鄉

  懷恩不在身邊,才領悟到自己平常對其存在的依賴感與歸屬感是多麼地重,草堂很好,但是沒有草堂主人,去留對我來說早已沒有分別,入住草堂的客人是來購買草堂提供的至上享受,但是來這裡打工換宿的我,過了數日,逐漸明白懷恩才是草堂的靈魂所在,一方面,懷恩的設計象徵性地體現在幾間套房上,本屋、仙人掌屋和W是他的作品集,客人的回憶裝載著懷恩的知識與應用,另一方面,假設今天懷恩離開了草堂,我實在不敢保證有誰可以維持草堂現有的狀態,這不單只是物理上的維護,還包括對外形象的塑造及對內人事的妥善管理;懷恩短暫地離開了這塊土地,就像是沒了土地公的土地公廟,沒了靈魂的肉體般,供世俗男女前來形式上地短暫朝聖,然而,懷恩無後,終將老去,這讓我非常好奇這塊土地上的所有努力將會在什麼時候蒙塵、式微,然後畫下句點。

 

0916

  今天當了一整天的廢人。

  用隔夜飯做了一個烤飯糰當早餐,烤飯糰真是一個好做又好吃的食物,只需要白飯、醬油、味霖和糖,以及比較不沾的不沾鍋,廢人料理即可上桌。

  這一廢就廢到了下午三點多,我不希望浪費自己身處都蘭的時間,所以詢問慧儀能否讓我去基地玩耍,得到允准後,急欲脫離廢人狀態,手刀駕上機車,一路騎到山下,末日也跟著我跑到山下,我原本以為末日應該會自己再跑回草堂吧,在我眼前卻上演小狗想咬快車的戲碼,我真的超怕末日不小心就被疾駛的車輛撞死,每當牠接近車道一次,我的心臟也停了一次,畢竟他是被懷恩從小養到大的愛犬,他的死可能會害我被懷恩懷恨一輩子,因此只好無奈地再騎回草堂,把牠拴在椅腳,然後再去拜訪樸門基地。

  抵達基地,迎面而來的是上次初見的實習生,品雅,跟我說明了Peter和慧儀的去向後,她邀請我一起幫忙種下種苗,我馬上答應,我想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邊種邊聊,我喜歡品雅溫柔內斂的說話方式、靦腆尷尬的笑容,她是一個不錯的聽眾,我覺得我們都是那種,會默默選擇一個角落安靜做著自己事情的人。

  種了一段落,看著Peter抱著鋁梯、提著馬達走回來了,晚餐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與大家一起團聚吃個飯?」,每次這種問題在心裡突然冒出來,就覺得自己是個害羞又不坦誠的人,幸好品雅很快替我開門見山,Peter也開玩笑地說我要負責煮飯。基地的廚房裡擺放著冰箱,文明產物的存在讓我感到驚喜又格格不入,吧檯後面的三個爐灶散發著古早味,這種爐灶的設計在不同文化中的傳統似乎都看得到,基地外來計劃再設置一個有熱水的浴室,這裡的生活機隨著時日將被慢慢地充分起來,真是令人感到興奮。

  就冰箱現有的食材,我與品雅決定做洋蔥炒菇、過貓、我喜歡的薯泥蛋沙拉,以及慧儀礙於斷食計畫遲遲不能吃的雨來菇(情人的眼淚),現場剛好有Peter日積月累的太陽能蛋,可以用來做我的薯泥蛋沙拉,太陽能煮出來的雞蛋有茶葉蛋的味道,太陽公公的烤味服貼地寄託在蛋白,一股微微的香醇在褪去蛋殼之後撲鼻而來,健康快樂的母雞蛋蛋黃也有一股與生俱來的樸實鮮味,兩者合作無間,這份薯泥蛋沙拉可能可以推薦給日本節目料理東西軍;話說得好聽,馬鈴薯卻一直沒有蒸到讓我輕易輾爛的程度,當我看到慧儀已經炒完最後一道料理時,一股望塵莫及的緊張感油然而生,好不容易完成了,圖個美觀,拿張面紙擦拭碗緣的薯泥,不小心連同薯泥蛋沙拉把碗摔破…,我的叫聲將大家召喚到現場,慧儀安慰我,還好我不是打破她前幾天上完陶藝課的作品,而是Peter撿回來的孤兒碗,這番話稍微減輕我的罪惡感,但是,我珍貴的薯泥蛋沙拉,部分摻雜了破碎的陶瓷,部分玷汙了地板的塵埃,這些部分揀選乾淨後拿去餵給嗶嗶吃,剩下大概只夠四個人一人一大口,我心中存在著遺憾,除了對不起珍貴的食材,也覺得這種難得的團聚機會沒能好好把握,笨手笨腳,真是相當滑稽。

臺東縣東河鄉

  Peter笑笑地說,破碗的碎片可以拿給他作為某個工程的填塞物,事實上我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只是好像幫助這個破碗找到其人生的出路,這讓我很開心,也對這裡的印象加分加分再加分。

  伴隨著Peter的吉他即興,四個人圍著一張木矮桌,有意無意地聊上幾句,晚上的基地舒服怡人,一片黑夜和四周蛙鳴壟罩著這裡,可愛的嗶嗶和可愛的咪卡(愛貓名)在一旁玩耍,沉默的時候就安分地偎縮在自己的感覺裡,感受一下風、聲音、氣氛、氣息,還有口腔餘留的一點氣味,生命中有其他的歸屬感真好,回家真好。

 

0917

  懷恩不在草堂的日子,讓我可以多分一點注意力在山姆的身上,山姆是個平凡不過的男子,我與他的對話多止於技術層面,譬如哪間房間要補哪些東西,哪些客人很靠杯,颱風的影響如何如何;可能是基於單純曝光效應,我對山姆的印象還算不錯,比起懷恩,他比較能夠以一種真誠、樸實、有誠意的態度迎合各色客人的花樣。

  行前準備好的泳褲終於派上用場了,緩步踏下草堂游泳池的階梯,最後倏地一下浸泡全身在泳池水底,清爽,舒服,輕快,游泳只是剛好而已,真正的目的是要撿拾沉澱在池底、無法被清掃坦克吸收的葉子,再用刷子將池壁刷洗乾淨,開啟過濾系統,灑點氯粉,大功告成,這讓我想到一些成人片的pool boy情節,於是回到房間,認真查詢自己的認知是否有誤,Urban dictionary給這個名詞的定義是:A sexy man that cleans the pools of the rich and famous. They are notoriously known for doing the trophy wives of the rich and famous. But then again, they’re usually very hot.

  我會心一笑,原來我正在做這麼性感且惡名昭彰的工作。

 

20160918

  「加油,我等等就回去。」懷恩早上七點發了一則line給我,我好開心,他有想到我,不過,今天山姆的表現也很可靠,懷恩可以慢慢來沒關係(羞赧)。

  懷恩回草堂時穿了一套非常同志的衣服,同志指數大約介於伸展台和同志大遊行之間,粉紅吊嘎,粉綠長褲,花紋布製帆船鞋,詢問之下,粉綠長褲是在沒有其他衣服可穿的條件下所選,我方才鬆一口氣,但,重點是,懷恩的背扭傷了,行動時不得不彎腰佝僂,宛如過馬路的老太太,外觀上瞬間老了十歲,看了都會讓人想過去攙扶一把;表面上我一臉呵呵傻笑,但其實是心疼的,如果他說自己想要休息,請我單獨去整理房務,我大概會義不容辭地手刀整理完所有套房,然後倒一杯溫水放在他的床邊,裡面添加他最愛的肌肉鬆弛劑,為他搥背、按摩(然後趴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下午,懷恩計畫去台東市市區採買、送洗被品、復健…,似乎身兼數職,我請他放心去市區,剩下的套房與接待客人入住就交給我(拍胸),我今天獨自清理了四間套房,是目前為止的最高紀錄,我想著,假設沒有小幫手,懷恩或山姆其中一人休假,草堂一切大小事務都會落在另一個人肩上,管理民宿就像是管理一個家,而且是一個務求立即的、完美的家,只要是家裡會發生的事,民宿管理者通通都會經歷過,舉凡水電、機械、園藝、廚藝、理財、交通規劃、時間規劃,社交能力、附近景點的相關知識,以及懷恩很看重的行銷能力,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是經驗累積就能夠妥善完成的例行事務,不過長期下來,物裡上與心理上都挺疲憊的,所以,我覺得我可以給「民宿業者」這個工作打九顆星,它是一個必須擁有多元技能與知識的領域。

臺東縣東河鄉

 

0919

  一如往常被手機鬧鐘吵醒,可能是昨天比較晚睡,今早的床特別舒服,那顆貪睡的心向晦暗的光線和陰冷的空氣妥協,外頭驟著大雨,預留足夠的時間做早餐就好了,就讓我就再躺一下下吧。

  懷恩的細膩在冷天的廚房中一覽無遺,配合氣候,以往的冷盤增加或更換了一些熱食,炒甜椒、烤馬鈴薯、煎太陽蛋,油滋滋的香味讓人感受到一點家的溫暖,雖然這些東西都不是做給我吃的,不過,看著懷恩不論製作過程是否費時費力,都要做出好菜、擺出好盤的神情,真的好帥!我一手端著用心製做的餐點,一手拿著拖盤覆蓋以防止雨淋,一陣熱香從冷空氣中突破重圍,看著客人的反應,得到一種尊嚴、有價值與被期待的感受。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晴雨天造成的悶濕感,今天整理房務的心情非常鬱悶,「悶」的行為表徵就是不想說話、臭臉、具有消極的攻擊性,容易為了一點小事感到煩躁,容易造成負面情緒的輪迴,例如,覺得自己整理速度很慢,還有很多套房要清,想到這就覺得悶,所以越做越悶,又例如,吸塵器的插頭被捲到洞裡卡住,拿不出來的時候極度煩躁,我都已經清不完了還要給我搞這種飛機,當下真的只想把吸塵器往懸崖丟下、大吼,然後跳進公共泳池、洗澡、擦乾,換件舒服柔軟的睡衣,吹著風扇、四隻伸展、賴在床上。

  懷恩載我去吃田媽媽廚房的路上一直聊天,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所察覺,我都是以嗯/啊/喔一字回應,當然,我並不是針對他,而是懶得理會外界給我的任何訊息,直到車上充斥一片靜默,「你有沒有莫名覺得不開心的時候?」我問,「我覺得事出必有因,每件事都有它的因果關係,所以不會有莫名,只是當事人願不願意去找到那個讓他不開心的原因而已。」,好吧,他又展開了懷恩式回應,一種極度理性搭配一點主觀看法的評論,他心中的關鍵字不是「不開心」,而是「莫名」。

  我們在田媽媽廚房,「你覺得花兩百五補胎,還是花四百買一個新輪胎比較好?」他問,我沉思許久,思考的不是問題本質,而是為什麼要問我這個無聊的問題,「如果我買新輪胎,舊輪胎會保留著嗎?」我丟出一個看似經過思考但是無關緊要的問題回去,「我其實只是想觀察一個人做決策時的思考路徑和時間。」,當下聽到這個「其實」,我很想直接把拳頭放在他臉上,「我覺得機車行老闆訂定這個價位就是寧願客人花比較多錢買新輪胎,也不要花差不多的錢來補胎,畢竟,補胎費時費力,新輪胎只要裝上去就好了...。我想知道不管你選了什麼立場,你的原因是什麼,尤其是和老闆對立的立場...。」,恩,如果是平常的我,我非常樂意與他討論他有興趣的話題,但是,「我現在不想思考。」,「你什麼時候會不想思考?」,「當我有情緒的時候。」。

  接著,他吃他的牛肉炒飯,我吃我的牛肉炒麵,他偶爾轉身看一下電視新聞,我們完全沒有講任何一句話,直到我們再度上車,他才問起了我的情緒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也許他又想跟我探討心理學,不過,基於一種貌似被關心的感覺,我開始願意理睬他的問題,共同討論這個情緒的可能成因,這個故事告訴了我,聊天不一定是排憂解悶的良藥,有沒有排解到,取決於聊天內容有沒有對症下藥。

  下午不停蹄地整理房務,我心中的悶,好像因為吐露心事、咀嚼食物和時間流逝而得到舒緩,卻不至於完全消失,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就像是一顆吹飽繃緊的氣球,隨著時間漏掉一點空氣,你可以感受到空氣漏與不漏的差距,但是總的來說,它們還是一樣多,似乎沒有立即有效的辦法可以將它從我心中移除。懷恩原本打算三點多復健,因此最晚兩點半出發,他可以像昨天一樣,保留足夠的時間到市區辦事、獨留我整理房務,可是他卻同我一起整理完剩下三間套房,甚至用心處理每一個房間的細節,不草草了事,不拖泥帶水,「他是不是犧牲了自己原本的規劃來配合我的情緒?」我多慮地思索著,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願意嫁給他(放出一群和平鴿)。

  阿青一得知我明天即將起程離開草堂,不捨的語調便開始掛在嘴上,他明天不會來草堂工作,卻承諾明天會帶一些食物和飲料來歡送我的離開,我覺得這份真誠非常可貴,心裡萬分感動,畢竟懷恩和山姆都沒有對我表達過任何慰留之意(很愛比較);我和阿青又聊了一下天,他說,上一份送貨司機的工作體力上比較輕鬆,但是其他同事之間常常爭吵、推卸責任,也時常感受到老闆不合理的要求,職場環境相當緊張,而來到草堂之後,雖然流比較多汗,但是工作心情是平靜的,他說他比較喜歡這樣,也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希望他能夠繼續維持這樣一個穩定、健康的生活,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20160920, Day20, Last day, Tuesday

  上午,一位住在W套房的單身男子,長相平凡清秀,體格白皙強健,換上泳褲、泡進公共泳池,我最喜歡他的部位是胸肌,他長這副臉蛋不應該擁有這副寬闊豐實的胸肌,令人想在上頭淋些醬油、灑點香菜,作為涼拌食用,懷恩與他閒聊一陣子,我不在乎他們聊了什麼,我只聽到健身教練這四個字。
我與懷恩以一種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速度,一次整理完所有套房,拿走阿青留下的蛋糕和咖啡,被載到久違的台東火車站,我有點訝異懷恩沒有預留讓我吃午餐的時間,他大概是想,他留了七分鐘足以讓我從容搭上火車後,可以在車上買點東西自行果腹,嘖。

  蠢到一個極致,我竟然跑錯月台了!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該搭哪一輛火車,火車行駛的聲響一無反顧地拍擊著我的耳膜,我慌了,兵荒馬亂地越過地下道,走出第一月台、走出第二月台、走出第三月台,於是我選擇放棄,盡量讓自己退回心如止水的狀態,看透這趟旅程中最後一段突如其來的崎嶇。

  剪票先生告訴我,售票處小姐也親自證實,如果車票沒有及時兌現,可以不用額外收費,由售票處更改車次,再交給剪票人員蓋章即可;隨便選了一個位置,盤踞其上,鬆了一口氣,事後覺得自己撿到一次過份的便宜,覺得這個制度舒服得好不合理。喝著阿青的咖啡,看著窗外的青稻、飛鳥與靜夜,這個車廂裡有幾位男士頻尿,右後方的一名大叔打呼響徹雲霄,第六車廂第一號,這個座位,從臺東坐到板橋,無人叨擾。

 

 

 

從大三開始,三年來,去過五個地方打工換宿,我很感謝這種旅行形式的發明者,它是我生命中扮演著影響深遠的歷史,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繼續下去,畢竟每一次結識的人、經歷的事物是越來越有趣。

整理完這次日誌的時間點是在離開草堂的五天後,再三天後,我便要入伍,和成功領的人們玩一場軍事口味的辦家家酒,我還有一年可以思考,人生的下一步棋子要怎麼走,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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