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啦啦啦啦

20160901, Day1, Thursday

 　　都蘭草堂民宿主人希望我可以於上午至下午三點之間抵達台東車站，因此我選擇六點多出發，帶點起床氣，吃完幾口阿婆煮的海鮮湯麵，不耐煩地與家人道聲再見。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被訂票系統分配到了左邊靠窗的位置，讓我有機會飽覽一望無際的東海岸，汪洋、星空、層巒或是鳥瞰之下的都市霓虹，通常人類對於沒有邊際的景物會感到舒適，而我亦如是；太陽公公如期高掛，隔窗照拂著手腳，使我在這冰冷的鐵罐子中不至寒毛直豎，吹不到海風，聽不見海浪，只看得到海洋，讀到一些過去與海有關的記憶，這是選擇搭乘火車的我，必須承受的一段代價，雜林隨即竄出，擋住我的視線，欣賞著臺灣豐富的植被與聚落，想著這裡的村民應該算是幸福的，一個方向是片藍，另一個方向是片綠，毗鄰繁華，卻未玷染絲毫塵囂氣息。

　　海洋總是從一段又一段的隧道口驚喜遁出，不知道當初設計鐵道路線時，是不是刻意營造這種一暗一明、一段開播一段消停，宛如故障的電視機般，帶給人們欲迎還休的感覺，或者，這得歸功於東部特殊的原始地貌。美麗的砂灘上，矗立了幾間載具著複雜管狀設備的廠房，廠內停了幾輛堆積砂石的卡車，讓人不禁聯想到盜採砂石的議題，為大自然惋惜人類活動的氾濫，以及自身為人的共犯心理。

　　抵達車站前二十分鐘，電話那頭想要確認我的到來，也說明民宿主人一點多才會下山，請我先在車站前自行解決午餐，想想無妨，便買了一個平淡無奇的火車便當果腹，此時的台東車站不知道在興建什麼，龐大的腹地被包圍起來，以往熱鬧的販賣區銷聲匿跡，只剩下一間便利商店，和一家僅供排骨口味鐵路便當的小攤販，那個賣便當的婦人一定相當神氣，她知道，人們忽略她的叫賣，魚貫她的攤子而過，不久，又會回頭盼望，詢問還有沒有排骨便當可以買？

　　吃完便當，我坐在位子上看書，一本名為《都市種樹圖鑑》的書，看著人們的來去，靜靜地、無意義地觀賞著這一切時間的流逝，正當我想去上個廁所時，電話來了。

　　民宿主人Ryan（我比較習慣呼其本名：懷恩），第一印象就是，帥。在本次啟程前，第一次電洽懷恩時，就覺得這個聲音與其說話口吻是特殊且引人好奇的，也讓我想要逐步探訪這份熟悉感，於是我默默在社群上查詢這號人物，瀏覽著其他打工換宿小幫手們的照片，他的氣質，促進了吸引我前來的這份嚮往；灰白相間的吊嘎，灰藍色的短褲，髮絲隨風飄揚，迷人的單眼皮，濃眉，挺鼻，厚唇，魯莽的鬢角和鬍渣，黝黑肌膚，厚實臂膀，一點大叔應得的可愛贅肉，不意外的夾腳拖，說真的，假如我們沒有撞號，他，我可以。

　　坐在副駕駛座上，懷恩一邊開車一邊問了幾個基本問題，除了懷恩的車速真的很適合上新聞之外，氣氛算是相當自在，仗著多次打工換宿的歷練，我很快就把自己交付給氣氛了。懷恩還有許多東西需要採買、許多事情等待處理，所以車子並非朝著民宿前進，而是周旋於臺東市市區，手刀走進各大零售與連鎖，而最後一站，是懷恩的復健時間，他請我去大潤發採買一些民生。

　　如果你可以站在我的立場，應該能明白當下的處境讓我感到訝異，又不至於煩擾，懷恩感覺是個大忙人，要我現在就啟動小幫手模式代勞也無妨（我知道記錄這些零碎的事情很無聊，不過就心理學觀點來說，這有助於我日後提取記憶，減緩潛在的老人痴呆，採買清單如下：電蚊拍四支、打火機兩包、捲筒衛生紙六包、台啤一箱、螺旋型省電燈泡四個，二十三或二十七瓦，黃色或燈泡色），其中，因為不確定滾筒衛生紙的品牌，我電洽懷恩，懷恩請我用line傳圖片給他，然而，礙於我手機沒辦網路，懷恩便表示我先不要結帳，自己在賣場逛一逛，「賣場是有什麼好晃的。」我第一個念頭跳了出來，所以還是倚靠著置物手推車，在收銀台前面等待懷恩的到來，我等啊等，等啊等，等待期間用大賣場的免費網路玩了幾場搶救莎莉大作戰，一個小時半就這樣過去了，好想要把布鞋換成夾腳拖，把牛仔長褲換成海灘褲，奔向都蘭大海、失足、被汪洋滅頂，解除當下一股久等的煩騷。

　　懷恩在回程中與我討論起了社會心理學比較傾向於社會學，還是心理學的範疇，這是一個社會心理學老師有與我們鄭重討論過的議題，懷恩說，他看過一些有關社會心理學的書，他之所以認為社會心理學傾向於社會學，是因為作者大多出身於社會學背景，再來，在研究方法上，他也覺得社會心理學和其他心理學領域不大相同，而，就我對於社會心理學的定義，其實還是看研究者的背景與其熟悉的研究觀點，社會心理學的本質沒有傾向哪一方的問題，不過，我倒是得到了一個小結，雖然懷恩讓我在火車站邊等邊吃，又把我扔到大賣場獨自納涼，但是此人兼具外貌及一定程度的腦袋，我可能會因為這股魅力而選擇妥協與原諒。

　　抵達民宿，卸貨，草堂民宿管家Sam（以下簡稱山姆（感覺好老氣）），帶領我去廚房更換濾芯，轉舊的下來，再轉新的上去，一如更換燈泡的道裡，接著，是更換廚房的排水管，更換排水管本身不是件難事，不過礙於流理臺排水口邊緣有些許銹蝕，需要塗抹一種特殊的膠質防止漏水，我們才花了好一段時間；時間晚了，蚊子多了，懷恩在裝設排水管的同時，我扶持著一旁的櫥櫃增加他的活動空間，我的存在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助益，我們兩個靠得非常近，近到我每一口呼吸都是他的體味，不香，卻令我感到開心與放心，我察覺到自己可能已經不只見面三分情。

　　晚餐時間，可愛的語調和靈巧的手勢在這個年屆不惑的大叔身上一覽無遺，這讓我足以確信，在未來的二十天中，我可以背著輕一點的包袱跟他互動，因為他已經對這個世界卸下了大部分的包袱。除了我和懷恩，還有另外三位同為小幫手身分的女孩，英語系的是賢內助，輔諮系的是話匣子，她們是高中同學，已經來了一個月，食品科系的昨天剛來，她趁著我在房間打日誌時，登門拜訪，希望我載她去都蘭或臺東市區晃一晃，感覺是個好聊的人。

　　第一天，我覺得自己被魅惑了，不知不覺只把目光放在少數人身上，我要給自己一巴掌。

0902

　　六點多起床，伸長脖子，發現床上已不見懷恩的身影，民宿小幫手的例行工作，正式開始！

準備動作

一、放下廚房門簾，打開廚房窗戶（後記：懷恩總是比我早起，可以說是毋須理會這種小事）。

二、小白板上記錄著大人與小孩的數量，估計餐點的種類和數量。

三、外場負責主餐和飲料製作，內廠負責副餐（我通常只負責擔任外場工作）。

四、洗手，備料，做餐。

五、預熱烤箱時到十五分鐘；預熱咖啡機，咖啡機需要補充生飲水；將製冰盒放入冰桶，加水淹過製冰盒，置入需要冰鎮的食材或飲品。

餐點

都蘭草堂的主餐大致上分成四種，直到我來到這裡的第十二天，這四種才輪過一次。

餐包：可頌、可頌堡、丹麥麵包、馬芬堡。

內餡：燻雞肉配起司、培根配起司、鮪魚洋蔥沙拉…，吃素的客人則以堅果與苜蓿芽代替，當然，其中也可以加一些番茄、生菜和酪梨，我覺得這幾種搭配都挺好吃的，如果有機會做早餐給親愛的人吃，這幾種基本款至少在身體裡有個記憶。

出餐

一、依照來客數準備餐點，將餐包放入烤箱，烤至表皮酥脆即可。

二、走到外場，詢問客人需要的飲品種類、或冰或熱（選擇包含：茶／咖啡／果汁／豆漿／牛奶，茶又可分為英式早餐茶、伯爵紅茶、水果茶，雖然我從頭到尾都沒看過水果茶，咖啡則分為黑咖啡和拿鐵，除了果汁外其餘皆可熱飲）。

三、回到內場製作飲料，再將餐包夾出，與配菜一起出餐。

　　七點半到九點為客人用餐時間，小家庭和情侶們悠哉地享用著餐點，山姆播放耳熟能詳的中文慢歌，懷恩將兩位小幫手送到台東車站，我臥倒在水床墊，斜倚在懷恩的床角，逐漸感受到草堂營造出來的慢活，不過很快地，我便同山姆和另一位小幫手葶榕，去整理方才退宿完畢的套房。

　　以客人的角度來看，這裡的房間只分二人房和四人房，但是以小幫手的角度，依照房間的分布位置，可以分為A、B、C和W，A包含A4（田屋，兩張雙人床）和A2（森屋，兩張雙人床加一張榻榻米），B包含管家山姆的住處和B4（魚屋，兩張雙人床），C包含C2（本屋，一張雙人床）和C11（仙人掌屋，兩張單人床），W則是一間最新落成的、以貨櫃為主體的雙人套房，因此，扣除管家自己的窩外，每天需要整理的套房最多就六間。

　　房務整理內容包含更換枕套、被套、床包、浴巾、毛巾和膠踏墊，吸塵器吸、拖把拖、抹布擦，山姆和懷恩都會簡稱吸拖擦，最後更換垃圾袋、清洗廁所和流理臺等，三人力量其實相當充裕，其中，最後整理的C11，也就是仙人掌屋，令我印象深刻，除了顧名思義上套房外圍種了幾株仙人掌，木質地板、淺灰色的天花板、溫青色的牆面粉刷，流理臺、廁所、沙發、書桌和窗戶的擺設匠心獨具，走進房間宛如走進室內設計雜誌內頁，L型套房外附設了一個口字型小泳池，依傍著地形落差，池邊竄出幾條不經意的薜荔嫩芽，遠眺是一片悠然汪洋，讓人類的巧思與大自然渾然天成的格局相處在一塊，碰撞出一股順口的感官衝擊，盪漾在駐足於此的每個旅人心裡，不過當然，我也可能只是劉姥姥逛大觀園的心態作祟。

　　三點多，睡醒，外頭飄著毛毛細雨，葶榕的許願池乾涸見底，我們改在廚房研究如何製做糖心蛋，然後糖心蛋就失敗了。葶榕就讀食品營養相關科系，起初我聽到這個消息，突然有種獲救的感覺，雖然她表示這個科系不必下廚，我還是硬要把她想成是一個很會料理食物的人，外頭傾盆大雨，風景模糊，像是上帝不小心把水彩打翻，天空的藍色氾濫了海洋，又渲染了一點大地的綠，雨滴沿著屋頂，滴滴答答的單音，為廚房的笑聲打起了一段整齊的弱節奏。

　　晚間，日誌打到一半，懷恩突然開啟了關於生理病痛、失眠與夢境之間的關係，由於懷恩是個有腦袋的帥哥，我願意鬆下手指，當一個認真乖巧的聆聽者與回應者，他說自己最近失眠頻頻，卻找不出失眠的原因，推論可能是源於骨刺的生理痛苦，這份痛苦不但導致失眠，同時導致淺眠，睡醒以前做了不舒服的夢而引發喚醒；懷恩根據這個推論，跑去掛了骨科和身心科，結果兩邊都開給他肌肉鬆弛劑，鬆弛劑多少達到放鬆助眠之效，但是治標不治本，失眠問題從未被完全解決。懷恩也試圖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也許是生活中的問題反映在夢裡，不舒服的夢會導致睡眠問題，因此，夢境中的元素也許暗示了什麼，將元素分析清楚，了解問題的癥結點與脈絡，心裡也許會舒坦些，睡眠品質也會因此提升，懷恩如此想著，與醫師討論一番，醫生予以搖頭。（後記：懷恩有時候又會提到他的失眠問題，我時不時會拿肌肉鬆弛劑開他玩笑，因為他說鬆弛劑會讓他全身軟趴趴）。

0903

　　早餐時間結束，葶榕教我，整理房務之前，要先準備哪些被品，哪些房型要準備哪些種類與數量，以一張雙人床的兩人房來說，需要準備兩個枕套、一件被套、一件雙人床床包、兩條毛巾、兩條浴巾和一張腳踏墊，如果是兩張單人床的雙人房，準備兩件被套和兩件單人床床包，其餘相同，特別注意的是，C區套房是衛浴分離的設計，因此C2和C11需要準備兩張踏墊。一間套房的被品裝在同一個袋子裡，於袋子上標記房號以免混淆。

　　今明山姆休假兩天，所以由懷恩帶領我和葶榕一起整理房務，懷恩讓我和葶榕自己開高爾夫球車去仙人掌屋，其實仙人掌套房步行只消十公尺，是離我們臥室最近的套房，不過還是抱著兒童樂園碰碰車的心態在開高爾夫球車，兩個人瘋子一般傻笑。我和葶榕低效率地在整理房間，有說有笑，直到懷恩突然走進來，我們兩個才偶有收斂，上一秒和下一秒的氣氛明顯不同，可見我們對於他的存在還是敬而遠之；懷恩告訴我們比較正確的整理流程及其原因，並且提到了一些細節的處哩，沙發椅後、門簾及窗簾溝槽、風扇扇葉等，我覺得懷恩有義務對山姆重新進行員工訓練，顯然山姆的細膩度是堪用而不完善的。

　　懷恩整理房務時被一隻蜜蜂螫到，尖叫，我們還沒發問，「我剛剛以為牠不是蜜蜂。」他急忙解釋道，表面上，我故作安慰，但是心理的真實反應是大笑，這是目前為止我看過懷恩生命力最旺盛的一個瞬間。

　　中午，軟綿的細雨，下午，清脆的陣雨，伴隨著葶榕下山觀光的希望破碎聲。仨人閒暇下來，被迫享受當下，我們很常擁有這樣的時段，懷恩提議大家一人一道菜，結束今晚這回合，「皮蛋豆腐。」懷恩先說，「我想要做做看泡菜煎餅，在愛料理上看到的。」葶榕接著說，「我不知道也。」我說，「就炒一盤高麗菜吧。」「啊還是番茄炒蛋好了，我喜歡吃番茄炒蛋。」心中突然有個聲音提醒我這一道看似簡單又好吃的家常菜，於是我與葶榕再一次前往廚房洗手作羹湯。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動手做番茄炒蛋，雖然聽起來可能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每個人的第一次對於自己來說都具有相當的歷史性意義，平凡而真摯；番茄、蔥段、蛋、太白粉混水、番茄醬，我速速備好料，葶榕也在一旁努力準備泡菜煎餅的麵糊，有模有樣，我首先下鍋，一面翻炒，一面詳讀著手機螢幕上愛料理的食譜，不時關成小火，讓自己還有轉圜的餘地，我覺得自己的學術味在下廚過程中無遺展現開來，步步為營，八股地細膩，話雖如此，我還是完美地生出一盤完美的番茄炒蛋，心情宛如游泳健將的手指牴觸到泳道終點的邊緣一樣，頓時放鬆，再來全是欣喜，葶榕仍然專注於泡菜煎餅的麵糊，問了我許多泡菜煎餅的問題，可是，沉浸在番茄炒蛋的歡呼聲中，我只能給予沒有實質幫助的鼓勵。

　　今晚的草堂滿房，某組客人較晚入宿，在我們的廚房裡煮食泡麵，另組客人心血來潮，黑幕星空下來到公共泳池潛水，感覺可以體驗到母親幽深的子宮感。懷恩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也不知道何時回來，我與葶榕各帶了一組客人入宿，畢竟此時的我認為這不是小幫手的份內工作，心中不免質疑，懷恩是分身乏術、過度信任小幫手們的能力，還是藉機測驗我們的應變能力呢？不過，完成了這點小事，擁有部分的主導權的感覺似乎也不差。

0904

　　滿房，懷恩和山姆應該習以為常，不過對我來說是挺新鮮的，早餐時間也因此熱鬧非常，幸虧餐飲業的經驗讓我勉強撐過這關，記憶力、組織能力和應變能力及時派上用場，在內外場之間奔波走跳，吃素的客人算是個小插曲，這應該是接待客人入住時必須詢問的資訊。驕傲一點地說，對於一個剛來三天的小幫手，我覺得自己的表現還不錯，也幸好草堂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有質感且不吝等待的人，如果食物還沒送上桌，就先飽覽眼前的那一片美好景致吧。

　　最近（也才第四天）我有點不喜歡懷恩，因為目前為止他只叫過我一次本名，其餘時間都以男生，甚至是先生作為代稱，也以女生作為葶榕的代名詞，要不要乾脆叫我XY（染色體），叫葶榕XX好了，我可是你的腳邊人欸（我睡在懷恩床邊的地板，靠近他的腳），竟然還沒記住我的名字，我應該在他下次叫我男生的時候故意忽略他，鐵著一張臉說你剛剛在叫誰。

　　懷恩的聲音富有磁性，說起話來平穩、精準且偶爾詼諧，像是一本字體優美、內容清麗的書，葶榕覺得這個聲音可以擔任夜間廣播主持人，我則覺得是展覽標本解說按鍵的聲音，總之，就是好聲音，但是，他的聲音聽久了，可以發現是一種沒有情感的聲音，沒有情感不代表冷漠，冷漠至少還是一種情感，但是你無法從他的聲音聽出他目前的情緒狀態，也很難掌握到他目前到底在想些什麼（後記：懷恩表示這是林志玲式的回應）。

　　午餐是葶榕的升級版水餃──煎餃，煎餃由水餃倒入太白粉水所製成，聽起來很簡單，卻能夠成為餃界的另一種典範，你會覺得水餃和煎餃是存在於不同世界的食物，可能是因為沒有什麼店同時將它們掛在同一張招牌，世界上沒有什麼對與錯，用來形容葶榕的煎餃恰當好處，太白粉水逐漸凝固成硬餅皮的這段時間，是煎餃們的黃金發育期，我們似乎是放任它們太久了，所有水餃全黏在一張硬殼上，看起來像是煎餃口味的比薩，煎餃部分多汁，餅皮部分酥脆，我說過了，這是一道無關對錯的料理，我建議葶榕可以拍個照，放在愛料理官方網站上，在新銳廚師界佔有一席之地。

　　我躺在床上看著懷恩叢書集《護家盟不萌？》，外頭飄雨，停雨，又下著太陽雨，「外面有沒有下雨？」我無心詢問剛進門的懷恩，「這得看你怎麼define下雨。」他回，我不知道原來我的問題這麼充滿學術性，這讓我感覺他是個字字珠璣的男子，而他也覺得我是個惜字如金的人，翻了一個白眼，我決定停止這個下雨下得很多元的話題。老天爺在考驗人心，給了我和葶榕一場曖昧不明的雨勢，逼我們做出清楚明確的決定，葶榕心一橫，決定今晚出去不二價，而在出發前，考慮都蘭草堂山路險峻，打工換宿小幫手們常常為了下山觀光而摔車受傷，懷恩見怪不怪，小幫手們必須簽切結書，宣稱自己於幾月幾日幾點後跟草堂借車出去玩，安全自負，以免給草堂節外生枝，對我來說，這是個相當新鮮且明智的程序（後記：日後我一直拿切結書調侃任何在草堂有危險性的工作）。

　　前幾天被懷恩親自以機車載下山過，刺激程度媲美任何一種極限運動，我的手死握後方把手，隨時做好跳車準備，也準備讓懷恩獨自承受車禍，不過最後當然沒事，當自己變成駕駛，即使要停下來牽車，我也不願意賭上性命（雖然只是一小段不過不可大意）。

　　下山囉。

　　小野柳的招牌就在前方，我們便拐了彎進去晃呀晃，說也奇怪，今天是假日，可小野柳商圈大門深鎖、毫無生機，害我以為停車也免費；小野柳的一個小景點的地形長得很不舒服，我覺得像是煉獄裡受苦而扭曲的臉，葶榕覺得像是混沌，雖然聽過這個名詞，可是我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子。葶榕就讀海洋大學，校門一出便是海，對於海景見怪不怪，只是學校海邊沒有天然地形，而是消波塊。

　　雨驟，雨歇，我親愛的富士相機沾到了一點水，心如刀割，速速移動到臺東市區。

　　接下來的吃貨行程想要草草帶過，畢竟只是一趟從眾的消費行為，去其他沒有什麼內容的部落格爬文就好了，據葶榕表示，台東某知名米苔目，真的不怎麼樣，讓她覺得難得台東市區行的晚餐時間被浪費掉了，心中不是滋味，我覺得，米苔目這種食物的好吃程度本身就達不到吃到掉淚的層次，它的好吃可能僅止於米苔目嗜吃人士，經濟實惠，但是無法令人懾服，不過，台東某知名臭豆腐就別有滋味，算是臭豆腐界的典範之一，它脆得像餅乾，我沒想過臭豆腐可以以這種口感誕生，是個有記憶點的食物，不過，我不懂店內播放蘿莉娃娃的介紹影片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是很想懂。

　　我和葶榕在沒有地圖輔助的條件下，從都蘭騎到台東市區，詢問一個又一個當地人，很快就可以找到知名景點，加上市區規模不大，景點彼此距離接近，不知道當地市民的日常是不是被觀光客問到滾瓜爛熟，成年後即可成為專業導遊，因此，想來市區當觀光客的朋友們，你只需要記得你要去的景點名字、一張有語言能力的嘴，和一顆勇敢提問的心，當然還有很多錢，理由不言自明；我們就這樣彈指找到鐵花村，當下的人潮會讓我誤以為最近流行的寶可夢現象，人們隨著兩條明燈緩緩朝向市集，這些明燈看起來出自小學學童的手藝，比起一般市售燈籠的華麗與精緻，沒有商業感的選擇反而讓人更容易放鬆腦袋，將被生活蹂躪的心靈交給整個黑夜，解開，撫平，靜置，聽著遠方歌聲的指遙，聽見真實，聽見充實與實現，市集販賣著各式各樣的手作商品，明信片、手鍊、織品、皂物、造型貼紙、漂流木雕刻品，歌聲、歌手、座位、露天咖啡廳，人潮與價位，隨著美好浮出檯面，像是熬煮湯頭出現了無可避免的雜質，不打攪這一鍋美好如初的味道。

　　逛完鐵花村，還是不知道鐵花村為什麼叫鐵，花，村，哈哈。

　　我其實沒有想要當觀光客的打算，可能是懷恩的魅力讓我想要待在他身邊，我比較喜歡瞭解人，事物其次，不過，我的生命裡也需要像葶榕這樣積極改變的人，溫柔地改變我固執的計畫、改變我拘泥習性的人，帶我出去曬曬太陽、看看這個世界的陳舊與嶄新，奮力向下挖掘的同時，左顧顧，右盼盼，也許會有意外的收穫。

0905

　　草堂的日常漸漸規律，日誌也開始收斂起來，今天的日誌本來會停業一天，但是懷恩問我到底會寫多詳細？連晚餐菜色也會寫進去嗎？基於我本性反骨，所以我必須說，我的青花椰菜燴牛肉，葶榕的炒瓠瓜，以及懷恩命令我們幫他完成的麻婆豆腐，三合一共構了今晚的滋味，我的青花椰菜燴牛肉讓我感到撲朔迷離，不過大家的筷子還是動得很勤，成就感油然而生，真是逼人成長。

0906

　　有時像是太白粉的細緻，有時又像太白粉加水勾芡後的黏稠，天氣因素，實在是不適合寫日誌的一天。

　　午餐時間，都蘭小有名氣的秋霞牛肉麵，秋霞牛肉麵可能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牛肉麵，我這樣說並不表示他是天堂派來的牛肉麵，她，算是個躲在巷子口的小女伶，可以在幾個過客的心留下她的倩影，湯清而鮮，肉與麵尚可，不同於一般牛肉麵的狂狷，一定要讓客人吃得大呼過癮的那種牛肉麵，牛肉、麵、湯、酸菜和辣椒都搶著當主角的牛肉麵，秋霞牛肉麵，絕對適合都蘭旅人駐足作為一餐的好選擇。

　　今天跟懷恩的聊天內容比較深刻，礙於有些議題涉及私人領域，任意記錄恐犯道德瑕疵，所以心中的那把尺還是要拿出來揮一揮。

　　法律系畢業，服完兵役後，於廣告公司工作一年，離職赴日就讀法律所，回國後，礙於臺灣的法律學術界與社會現實環境脫節，因此不以法律為職，二零一一年到台東接續父親開始的草堂，並且親手設計其餘三間套房、改建一間舊屋，雖然我覺得草堂客源不斷，懷恩仍然認為在行銷方面有待加強，目前計畫充實後備人力，接手草堂，讓自己可以進修建築相關科系，希望能在臺灣找到建築相關工作（我有點疑惑他想要拋下草堂另起爐灶的原因），另外，他對於民調也非常有興趣，特別是關於選舉諮詢的民調。

　　也許是我見過的世面還不夠多，懷恩是我認識的人中，少數的特例，他的生命軌跡並不依循一技在手希望無窮的傳統社會期待，他的生命由各式各樣的領域組成，我會這麼說，是因為懷恩書叢所涉及的領域非常廣泛，這些書擺設在每一間套房的書架上，由此想見，懷恩的大腦是一座圖書館，他空閒下來會在床上利用各種媒材自我充實，有時候會與我討論最近的社會議題或自己的心理議題，這可以讓我想像，任何可能性都能被灌注到他的身體裡，這是我自己觀察下來所得到的一個結論，不過，也可以說，他家有錢，所以他可以無後顧之憂地不為生存而活，但是，與之相處的這些日子，讓我覺得他不屬於紈褲子弟一類，他確實有那個知識和份量，稱自己是那百分之二的人口，即使我不知道他口中所謂的百分之二是從何而來。

0907

　　一如往常地整理房務，山姆笑笑地說我與葶榕的動作太慢，自己要先去整理其他套房，聽起來很合理，畢竟一間套房整理得差不多時，只需要留守一個人來幫它劃下完美的結局，如此分工提高效率、妥善分配人力與時間，當然，如果有心等待其他成員，或是協助完成剩餘的細節，大家一起行動，減少一些指控，感受起來會比較窩心，可是啊，看到山姆坐在房外納涼、坐在房內納涼，又趁著我與葶榕整理房務時，再度笑笑地說我們的動作太慢，用吸塵器吸一下地板，走到房外坐下滑手機，真是，心中滋味難免雜然。

　　最近總是發現山姆在達成他認定的標準之後開始納涼，有時甚至事情做了一半，就讓我與葶榕繼續完成剩下另一半，納悶如我，身為草堂管家的山姆，房務整理是其分內事，為什麼可以以主管或協助者自居，將房務整理下放給打工換宿的小幫手，如果真心希望小幫手能夠獨立完成房務整理，我也沒感受到為師的行為與誠意，我不喜歡這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讓我開始討厭散發理所當然感覺的帶原者。

　　門窗的溝槽、流理臺上的水滴，風扇扇葉、矮牆上的壁虎便便，懷恩常以鑑識小組的眼光作為自己的標準，他在我眼裡的突出，對照組的存在，讓我明顯察覺兩個人進行同一件事時，其中的差異，其中的高低。

　　不過我還是要找出一些事實止息自己對人不對事的衝動，身為草堂管家，草堂第一線就直達山姆的手機，電話忙碌起來也會無縫接軌，記得有一次，為了安排遲來的客人入住，山姆盤中的兩顆水餃就在孤冷風中沒了出路，我猜，為了隨時待命，他也沒辦法午休或早睡吧。

　　下午繼續整理房務前，懷恩說他想要帶我去看電影兼辦事，我也剛好可以領取訂好的火車票，可話說到一半就被健談的客人打斷了，看著懷恩盡主人義務應付客人問題，我摸摸鼻子就走去山姆和葶榕正在整理的套房了，我聽到「電影」兩個字的時候有點驚喜，驚在於我認為懷恩的忙碌程度寧可讓自己睡場午覺，也不願浪費時間帶著兩個屁孩去看電影，喜在於，我依稀聽到只有我和懷恩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這，算是一場約會嗎（灑小花灑中花灑大花）？

　　「下午我會跟懷恩去台東市。」我跟葶榕說起了這件事，但是我只有提到火車票，沒有提到看電影，我承認這裡放了一點小心機，同時也是因為不確定懷恩說的是兩人行還是三人行，葶榕興奮地說想要當跟屁蟲，猶豫許久，便鼓起勇氣向懷恩提出要求，最後也得到了正面回應，一個浪漫的約會突然變成溫馨的家庭出遊，心目中的男朋友直接跨領域成為人父。

　　懷恩選擇的電影是屍速列車，要不是影友是討喜的民宿主人和討喜的小幫手，否則光聽到名字我只想斷然拒絕並且床上補眠去；屍速列車不意外地充滿殭屍，放了幾條各種情感形式的故事線，寄託了一些性善與性惡的隱喻，引人思考，不過，此非本文重點，重點是懷恩看電影時的外顯行為讓我感到不知所措，開心的時候笑聲明朗，驚嚇的時候全身龜縮，偶爾轉過頭來跟我說在情節畫面裡發現的矛盾，我想，喜歡他的人會覺得他在做自己，討厭他的人會覺得他只是個浮誇的大叔。東池便當、多納之咖啡蛋糕烘焙店、大潤發、楊國明身心科診所、南八里民宿，我們在回程中不斷討論著這部電影，對我來說，無疑是一部普片，懷恩卻相當熱衷於這個電影埋藏的情節，一種今年想看電影很久了，今天終於實現了的態度。

0908

　　草堂打工換宿的日子裡，並不需要做什麼粗重的體力活，我罕見的手臂肌肉因此鬆馳下來，安逸地有點苦惱。我與葶榕整理完房務後，與積極的風扇、璀璨的日光和剛吃完午飯的飽足感作伴，並且續吃客人遺留下來的一包波卡的同時，懷恩一語刺破了這兩個準備午休的懶惰狀態，請我們噴些防蚊液、戴上布手套，隨著阿青的腳步，沿著產業道路除去多餘的樹木。

　　之前看了一本名為《台灣老樹旅行》的書，認識到每一棵樹苗長成大樹的時間是如此地漫長，樹圍一吋吋變寬，樹枝一步步向上伸展，匆匆橫跨了好幾個生命週期，甚至飛掠幾個世紀的風景，才能長成一顆大樹，因此，砍樹的過程會引發我對於大自然的同情心，這些樹，因為妨礙人類的通勤或風景，就被攔腰砍掉了，我一面浪漫地這樣想著，一面摧枯拉朽，把他們丟到路旁的深淵，我喜歡自己宛如投擲鉛球般以一股力道拋出，這種快感，不知道是不是來自於自己原始的、真實的性格。

　　「想光著腳丫，在樹上唱歌。」我與葶榕站在臥倒的樹幹上哼著流行歌、自得其樂，看著阿青、懷恩和山姆在一旁努力地砍樹、鋸樹，就覺得我們其實沒有幫到什麼忙；阿青是一個很逗的原住民，砍樹期間，為了不讓我被樹壓到、想讓我離開現場，「樹倒了！」他大聲地對我喝斥，事實上樹根本沒倒，害我像隻老鼠似地東奔西躲，我喜歡原住民式的幽默，也喜歡他們開玩笑之後自顧自的笑容和笑聲；我們就這樣消磨了幾個小時，直到鏈鋸沒油、鐮刀的把手縱裂。

　　懷恩開車載我一起去台東採買種苗，懷恩本來就要我一起跟他去，我也很想跟他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平常就住在同一個房間裡了還想怎樣）；原以為，懷恩是要讓我選擇種苗的種類，害我在出發前用了樸門農法公式列好清單，我要買九層塔作為忌避作物，買豆科植物作為固氮植物，最後再依照時令買幾顆食用蔬菜苗，考量草堂菜園的日照、遮蔭、土質、排水、風向，菜園在心中逐漸浮現藍圖，結果，我們抵達的種苗店能夠選擇的種類並不多，所以架上熟知的作物多少都有買一些，番茄A、番茄B、番茄C、茄子、小黃瓜、絲瓜、秋葵、白菜、大陸妹，我預想的九層塔也榜上有名。

　　回程，懷恩喜歡討論另類話題的癖性又開始了，倒也不是不好，我很開心可以找到一個洞察力勝過我的人，懷恩總是能夠理性推敲人類行為的原因，這讓我對他的好感中存在著一絲崇拜，我很想記錄我們所有討論過的主題，然而族繁不及備載，就讓這些記憶隨著時間風化吧，反正，只要我們還活著，隨時可以創造新的主題。今天，我唯一想要記錄的是，懷恩目前穩定交往中，另一半身處臺北，耳聞此事，我的心突然擰了半秒鐘，如果我說，對於這趟旅行的期待沒有減少絕對是騙人的，我跟一個有腦帥哥同房，挺吸引人的，一個不是單身的有腦帥哥，我想，等你分手之後我們再連絡吧（開玩笑的）！

　　夜幕低垂，蛙聲四起，涼風徐來，音雨驟下，一顆燈泡頂上綻放，我與葶榕從冰箱拿出客人留下的一罐香檳，用兩指可愛的玻璃杯裝載一晚真心，開啟了彼此曾經擁有的情感議題，葶榕母胎單身，寧缺勿濫的愛情觀，擅長若即若離、欲情故縱，對於心儀的對象容易冷漠處理，即使對方已經告白了，自己心裡不確定的事情太多，猶豫不決，踟躕不前，然後對方就放棄了。

　　時間晚了，我想睡了。

2016/09/09

　　為了將剛買的種苗種下去，懷恩吩咐我與婷榕協助阿青翻土，「我會尋找每個小幫手的才能並且應用在草堂」衝著懷恩跟我說過的這句話，我握著鋤頭，一股熟悉感從手臂的反覆揮動中竄了上來，身體的記憶被全面啟動，汗流挾背，褪去上衣，三兩下就鬆好了三塊小菜畦，讓阿青繼續將類似地毯草的品種一株株連根拔起。阿青是個有兩個女兒的父親，辭去上一份物流工作，現在的正職是三個民宿共聘的園藝工，待遇較好，休假時間也比較多，偶爾會利用假期兼差賺錢，他和我、婷榕這兩個孩子有說有笑，對我來說是個非常親切的人，因為他的努力，草堂的清早展露出更多海平面，草堂的夜晚也因為探照燈的重生而明亮許多。

　　有鑑於明天是婷榕打工換宿的最後一天，我們倆又跑出去了，懷恩沒有要求我們簽下安全切結書，謝謝他相信我的駕駛技術，第一站是水往上流，是一條利用海拔錯覺形成的小水溝，我想我可以推薦給我的知覺心理學老師，不過，這個景點配置了一大塊停車位和休憩站，個人覺得相當荒謬，同時也好奇導遊到底如何把這個景點說得有聲有色？第二站是都蘭糖廠，去年在大地旅人樸門基地打工換宿時，也有親臨於此，那時候沒什麼錢，所以只吃了根冰棒，今年還是沒什麼錢，依舊只吃了根冰棒，不過，今年我買了一臺神聖不可侵犯的富士相機，有攝影需求時，它總是在我手中光輝熠熠，都蘭糖廠是間免費參觀的廢棄廠房，這裡適合遊客拍一些富含工業感的廢青照（廢青：以看似很廢，事實上非主流的方式努力生活的青年）。第三站是海邊，海邊就是海邊，天空幽美，浪花舒爽，然而時辰不早，且沙石易惱，我們在岸上的涼亭裡發現一罐瓶裝水，似乎是老天爺派來給我們洗腳的補給品。第四站，晚餐時間，我來來回回騎了都蘭馬路好幾遍，尋尋覓覓去年那家鹽酥雞兼麵店，結果，可能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的緣故，他早就改裝潢了，而且懷恩早就帶我們下山吃過兩次了，「帶你去一家我覺得很好吃的麵店」我原本還跟葶榕這般驕傲地說。

　　流水帳式的行程，變成流水帳式的日誌，我覺得我們只是試圖在不同場景中聊著彼此經驗到的新鮮事物，一段旅途中，孑然一身的狀態自由許多，不過兩雙眼睛所激發的探索理所當然地勝過一雙，再說，兩個人可以互相拍照，兩個人吃飯也顯得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