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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4,  Day8, Sunday

  雞蛋撿到一半,飼料車來電通知蕭大哥麻煩帶路,今天蛋雞們對我很兇,牠們試圖趁我彎腰撿蛋時飛撲到我的背上,為了找到立足點,爪子的力道也不是蓋的,所以,我也不打算對牠們太好,不要妨礙我撿雞蛋就好。

雞飼料在運輸裝置中轟隆轟隆地被推進到各個出口,歷歷分明地被噴灑出來,我和蕭大哥臉上滿心歡喜,以後不用再拖著沉重的飼料車,一桶桶倒給蛋雞吃了。

  就在今天,是一星期一次的長途送貨日,終點站是花蓮縣玉里鎮,玉里鎮和臺東間夾了一個富里鄉,我們大概十點出發,十二點半吃了池上鄉的冠軍牛肉麵,可惜,麵並不是冠軍,這一路上,景色服人,青山綠水,完全適用於中小學生避免眼睛疲勞而進行的集體式遠眺綠色植物,然而氣候炎熱,太陽的方位無可避免地直射我的右腿,路途遙遙,容易讓人感到昏沉、欲睡。

  兩點抵達最後一站的玉里農會,大哥建議我吃吃看玉里鎮的橋頭冰店,店面樸質普通,只有一個瓶蓋狀的圓型招牌,走到店門口一探究竟,滿滿的人潮映入眼簾,可見名不虛傳,我點了一碗水果冰,事實上是西瓜鳳梨木瓜香蕉冰,素來對剉冰沒什麼研究的我,頂多只能感受到它的消暑功能。

  每個星期要進行一次這樣的長征,大哥的餘生可能沒有一天的假日,早在去程時,大哥一秒鐘的杜估(台語:打瞌睡),讓整臺蛋車差點瞄準前方的大水溝前進,即使這次有一個志工我本人坐在副駕駛座與之聊天,睏意難減,可見平日一人送貨時有多麼危險;回程時,大哥又想度估了,頻頻柔開自己的沉重眼皮,我建議大哥先小憩一番,於是就開往高架橋下的陰影。

  陰影下並不只我們一臺卡車,可見高架橋提供車伕一個非常重要的休息功能,我們將兩旁車門及車廂門通通打開,驚人的強風就這樣灌進車內,涼爽無比!這也算是本次志工行一個重要的小知識,除此之外,水田粼粼波光,阡陌縱橫,占據了山與丘之間,路旁距離不到十公尺的鐵軌偶爾發出火車駛過的轆轆聲,讓寧靜的下午變得愜意又有重點;接下來的回程,可能是休息結束的一種精神復甦效應,大哥向我表白自己不想做養雞業了,一個人做事好累,無人訴苦的心也很累,回家還要被母親抱怨、被姪女討厭,幸好這次風災後有志工的幫忙,不然肯定會出事,我好像越過了大哥的心頭,看到了大哥的另一面,值得被拍成紀錄片、被傳述成故事的一面。

  臺東縣臺東市

  晚間,我和蕭大哥把螢幕中二維條碼的申請表格填寫完畢,蕭大哥把申請表格列印出來再附上牧場登記書便大功告成,我很開心,一部分是又有一件事情告一段落,另一部分是,這次蕭大哥邀請我一起做事的說法是:「我們待會把最後一個任務完成吧!二維條碼的事情。」

 

07/25

  蕭大哥上完大號,打開廁所的門,容光煥發地跟我說他要找人來採訪牧場,好像採訪完會受到全世界關注似地,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確定有沒有這個機會,只是青農群組裡面的會長說,聯合報記者提供五個名額,採訪青農颱風風災後的狀況。

  他手指著在群組中自薦的其他青農,說是有些青農農場在這次風災根本沒有大礙,他們被採訪對自己是不公平的,同時說明許多青農不懂得爭取自己的權益,希望自己可以代表畜牧業來獲得政府對畜牧業的重視,我不知道大哥自己有沒有察覺,指控其他積極的青農自私自利,同時想要宣揚自己的大愛,這兩件事是矛盾的;我的結論是,大哥就只是希望自己成為五個名額的其中之一,以受災農民的立場來增加牧場的市場曝光率。

我沒有阻止,也沒有質疑他爭取名額,畢竟那是他自己想要做,而且我完全不用付出心力的事情,我不需要寫故事,也不需要陪他上網申請一些東西,不過,有人並不這麼想。

  蕭大哥興奮地告訴嘉雯這個美妙的計畫,請教她一些建議,我覺得嘉雯的身分真的很值得同情,老師這種被社會賦予權威的職業就這樣一直遭到濫用;嘉雯一聽到大哥這個問題,便反問:「你希望自己被報導的目的是什麼?」,大哥一臉茫然,他大概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喜悅被挑戰了,於是坐在小塑膠凳子上接受嘉雯的問與答,為了減緩自己緊張的情緒,他撫摸著蛋,回神時擦乾淨再放進籃子裡;嘉雯並沒有維持一貫中立客觀的風格,也許她使用的語言是中立客觀的,但是她的語氣不是,我可以強烈感受到那是一種勸退的語氣,背後的立論大概是「你都說自己很忙很累了,為什麼還要找自己麻煩?」,而我本人並沒有想要讓大哥放棄採訪的企圖,我覺得採訪這件事並沒有像嘉雯想得那麼謹慎,採訪出來的內容是「採訪者想聽的」與「受訪者想說的」的交集,採訪者自有他的訪問主題,受訪者順其自然就好。

  蕭媽媽突然加入了討論,蕭媽媽就像是一撮火藥,放到蕭大哥這把火中,燃燒地更加旺盛、餘燼猶存。嘉雯在這場戰火中盡量保持絕緣,但是我覺得她使用了太多「面質」的技巧,技巧的使用嚴重到她舉起右手,手指指著蕭大哥頭頂上的那一片空間,當然,她也可能只是以志工的角度給予蕭大哥一些建議,搭配嚴肅的姿勢說服蕭大哥轉彎而已,嘉雯的話術使用太縝密,蕭大哥因為老師的專業權威和自己的詞窮而難以招架,這樣的場面害我開始勾起了一點自己對於弱勢陣營的同情,表面上很容易讓人覺得嘉雯是站在蕭媽媽這一方,然而,我覺得嘉雯可能只是不想悖逆長輩、留一點面子給蕭媽媽而已。

  戰火激烈到蕭家母子吐出自己的心裡話,如果言語可以被實體化,這些中文字大概是熾熱且長滿荊棘的火山熔岩,是本次志工行以來吵得最誇張的一次,我默不作聲,在異次元空間中,只有我、雞蛋和我偽造出來的寧靜。

  下午三點,採訪記者來了,採訪主題是「政府推動的無息貸款對於農民是否有所幫助?」,讓人覺得整個上午的大風大浪到底是為了什麼。蕭媽媽也像是失憶似地,站在蕭大哥身邊一起接受採訪。

  傍晚,蕭大哥搬出了家傳的祕密武器,一種酵素,將這種酵素混雞飼料給雞吃後,雞冠會變紅,如同人喝醉酒臉會紅,這種酵素有助於提昇雞蛋的品質。

  晚餐時間,家中多了一個熟悉男子的身影,是君霈!是我印象中的好男人君霈!君霈前來是為了討論很久很久以前的網路行銷計畫,我訝異自己為什麼不知道今晚有這個討論活動。我自顧自地吃著晚餐,不想要在消化系統很忙的時候還要動用到大腦,蕭大哥和君霈討論雞蛋的售價,我不知道蕭大哥自己有沒有意識到,售價的議題已經被拿出來討論過很多次了,從第一次大學生團隊定案一百二,而後蕭大哥又自訂一百五,經過嘉雯的說服又覺得一百五不行,又在回雞舍的途中跟我反悔,他覺得自己的雞蛋值一百五,…,幸好,嘉雯這時候為大家緊急剎車,「如果你真的弄了文宣,消費者下了訂單,你有辦法在隔天立刻出貨嗎?有貨可以出嗎?有人力可以出嗎?」,這些再現實不過的情境題就這樣狠狠賞了蕭大哥一巴掌,我很高興有人終於抓到問題的核心,毫不猶豫地附和道「蕭大哥,你要想,如果現在消費者下了一個一箱二十四盒的訂單,你有辦法隔天出貨嗎?」,蕭大哥說不行的那一刻我放心了,絕對的放心。

  蕭媽媽突然插入討論,我不大喜歡蕭媽媽經常以抱怨的語氣和自己的兒子溝通,以及突然打斷兒子說話的習慣,蕭大哥或許有點天馬行空,但是現在是討論時間,他保有發表言論的權利;嘉雯先是安撫蕭媽媽,請她讓她兒子把話說完,再請蕭媽媽把平日的作帳記錄拿出來,讓蕭大哥算算,扣掉給農會、菜市場、親友團和門市的出貨後,到底還有多少雞蛋可以丟給網路行銷呢?

  我、君霈和嘉雯仨人一邊擦蛋一邊閒聊,蕭家母子在統計帳本的時候野火不盡,最後,我們終於得到了一個無可辯駁的結論;雞蛋賣一賣只剩下三百多顆,「有時候冬季賣得比較好,供不應求。」,也就是說,囤貨的不足與不穩定,讓蕭大哥可以確定擱置網路行銷的計畫了。

  嘉雯的一小步,是蕭家母子的一大步。

 

07/26

  嘉雯問我,既然我知道這個牧場已經沒有志工需求了,為什麼還想繼續待下去?我說,不論是當志工、打工換宿,甚至是去國外旅遊,剛開始都會有新鮮感,時間久了,也一定會有倦怠感,如果因為感到倦怠而離開,那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因為你本來有機會體驗到,倦怠期結束後的一種「感受期」,而這段感受期會根據個人的思考或觀點而有不同的感受,就像是每個人進了職場,一定都會經歷嘗鮮期與倦怠期,但是倦怠期之後,人們會因為利益、同事、老闆或興趣與否而有不同的決定,倦怠期之後總是能夠發現一些自己覺得最重要的東西,那是心中最真實的東西。

  雖然這篇日誌把這個部分寫得很清楚,但是當下對嘉雯解釋地支支吾吾,深怕嘉雯不了解我想傳達的概念,還好,嘉雯的領悟力很好,我說完一遍,她就說她就懂了,便沒有再追問下去。

  嘉雯下午搭火車回家了,以後擦蛋的時候沒有人可以聊天了。

 

07/27

  除了第一天是由君霈開車載著我與宗翰去買早餐外,其餘的日子,蕭大哥都會騎車載我去他喜歡的早餐店吃早餐,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早餐店擺著各式各樣轉移注意力的媒材,如電視、報紙、菜單,所以我並不會感到尷尬,不知道蕭大哥的感受是否如此,兩人低頭專心閱讀著文字,偶爾討論一下最近的時事,比起過去的打工換宿經驗,與農場主人面面相覷並且吃著自家做的早餐,我反而覺得這樣的氣氛比較適合我。

  今天這家早餐店是臺東市市區的紅牌,明奎早餐店,生意霹靂無敵好,我們也等霹靂無敵久,直到我咬下第一口漢堡,便心悅誠服了;蕭大哥在回程分享了許多早餐店的消息,有時候會繞遠路,讓我瞧瞧這次風災的嚴重性、逛逛路上的風景,很開心每一天的早晨是由輕鬆愉快的話題開啟,這可能是年長的農場主人所沒有的特質。

  還有八天,感覺很漫長,我也曾經想要再次提出提前回家的念頭,但是想想,這些日子其實很快就會過去了。

 

07/28

  今天是個悠閒、平凡的一天,午後,豆花發財車在鄉間小路緩緩駛來,大哥點了豆花加粉圓加綠豆,我點了豆花加粉圓,第一次吃到加了碎冰的豆花,好吃。

 

07/29

  最近的日誌都不知道要寫些什麼,可能是日子久了,嘗鮮期過了,倦怠期也接近尾聲,所有人事物也變得平凡而陳腐,雞舍小屋完全被我當成自己家,常常撿完雞蛋、擦完雞蛋,就在在電腦螢幕前靜靜地發呆,或是走到路上看看當地風光。

  不過還是有發生好玩的事,我和蕭大哥準備開貨車把雞蛋載回家時,我發現雞舍的鐵柵欄沒有關好,便提出了要求自己下車去了,結果,我猛力一拉,這重達上百公斤的柵欄開始往我的身體處傾斜,我還沒回過神,身體宛如螳臂擋車漸漸被它制伏在地,腳被壓住,而後纏力抽出,整個人倒坐在沙地上。大哥驚覺後立刻下車,不停問我有沒有受傷,而我是那種習慣用笑聲化解一切災難的個性,當下覺得自己沒事,後來才發現左上臂、左下臂和右大腿有些微瘀血,除了痛之外,抬重物會感受到肌肉拉扯的不爽感,不過,我也是那種精神力量大於肉體力量的人,我對於這種皮肉傷的在乎程度非常低,也懶得時時刻刻檢視它,相信它總有一天會好的,我總是這樣安慰我自己。

  靠著我和大哥的力量,合力將鐵柵欄撐起來並且架回鐵軌上,我一直想說自己身為志工,絕對不能出亂子而造成農家額外的負擔,可惡啊!自己還是不小心犯下的愚蠢的行為。

  除此這件事,蕭大哥與妹妹上午的衝突也非常精彩,這起因於昨晚蕭大哥擔心妹妹晚歸是否遭遇不測,最後妹妹在蕭大哥找到自己之前先回家了,大吵一番後,倆人從此締下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誓約;其實蕭大哥心裡是愛妹妹的,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用一種質問的態度對妹妹「展開」溝通,在這方面,我覺得大哥在自己的年齡層沒有展現該有的語言水準及長輩的度量,會讓人聯想到霸權陽剛氣質的強勢與不公。

  前幾天的蕭家如有衝突,嘉雯往往會跳出來擔任和事佬,我可以選擇做我自己,現在和事佬離開了,雖然蕭大哥和妹妹沒有請我選擇立場,但是當時的氣氛可能會讓我的一舉一動顯得絲毫偏袒,因此,我選擇做一個旁觀者,不對,應該更正為「若無其事」者,我默默地拿起遙控器,轉到綜藝節目台,希望電視聲音可以緩解一些緊張,你可以說我膽小,也可以說我冷血,但是我不覺得我現在任何的言行舉止可以幫助他們之間的關係,我寧願讓他們覺得我漠不關心,也不想要多此一舉,除非有人訴諸身體暴力,否則我還是選擇一個觀察者。

  好在,三分鐘之後,阿嬤騎摩托車回來了,「賣囃(ㄘㄚˋ)啦!」。

 

07/30, Day14

  雞場已經恢復穩定運作期,不過又有一個颱風「妮妲」準備形成了,加上鐵工正在修復新社一街與雞舍的屋頂,大哥顯得有些不安,真希望颱風不要來,真希望颱風不要來,真希望颱風不要來,無限循環。可是颱風就是會來啊。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上午撿完蛋的我通常會回家負責擦蛋,吃完午餐,睡個午覺,繼續擦蛋,蕭媽媽偶爾也會參入擦蛋的行列,兩個人做著重複且低技術性的工作時,就會自然而然開起話匣子,她的一些人生觀滿符合我的行事風格,例如,人要投入自己喜歡做的事,並且腳踏實地,剛開始不管有沒有專業,跟著師傅一起做也好,總要有個一技之長,做久了就會是自己的,不要像那些只會穿金戴銀的現代人一樣,最後老了都沒人要,什麼都不會。其實靜下心來,蕭媽媽是一個很好聊天的人,自己的兒子常常抱著天外飛來的想法,她也感到無力且無奈,這點我感同身受。

  蕭大哥最近非常積極詢問我要不要出去兜風,可能是因為我再過五天就要離開了,而我可能是這次颱風風災的最後一位志工,我曾經表明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不是觀光,也希望農場主人不要為了安排觀光行程而影響到自己的作息,不過,蕭大哥積極的態度讓我感受到一個發自內心的「想」字,盛情難卻,傍晚,蕭大哥帶我去嚐嚐小有名氣的肉圓店,我對於肉圓也不特別感興趣,試試無妨,我們各點了一份肉圓,蕭大哥甚至是老闆娘都多次詢問要不要點個湯,但是我想留一點胃給蕭媽媽的晚餐;今天蕭媽媽四點就在準備晚餐了,我知道今天的晚餐肯定很豐盛。

  吃肉圓的過程,我切不斷肉圓,想要第二隻叉子,老闆娘開玩笑地說都幾歲了還不會吃肉圓,我也笑笑地,這個老闆娘腰間掛著小蜜蜂,獨自撐起全場,宏亮的精神和迅速的手腳,簡潔的禮貌和乾淨的店面,讓人覺得她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

  晚上擦完所有的雞蛋,擺放雞籃的角落很久沒有這麼空曠了,覺得自己很有效率,覺得自己有減輕蕭媽媽的工作量,感覺真好!

 

07/31

  蕭大哥說清雞便便的阿伯今天會來,所以昨晚我提議我們五點半起床,希望趕在他們開工之前把雞蛋撿完。

隔天,我們不約而同賴床到六點半,出門悠閒地吃完早餐,回到雞舍時發現阿伯已經開工了,只能盡量在不妨礙他們的情況下撿雞蛋;因為蕭大哥外出採買阿伯們要使用的工具,我只好獨自迅速撿完雞蛋,母雞們一如往常,喜歡兩三隻共用一間雞窩,我粗魯地把堆疊的母雞們拉出來,心裡對於這些生產者們感到不好意思,就像是房東在積欠房租的房客房間中進行搜刮一樣,十分不客氣。

  聽說清雞便便的阿伯以栽種釋迦為副業,也因為這次風災損失百萬,雞便便是一種非常優良的肥料,交給阿伯清除也順便給阿伯外帶,可以說是一個雙贏的局面;清雞便便的團隊包含阿伯共有四人,這四人就外貌上應該都是原住民,膚色黝黑、眼睛雪亮、體格壯碩,其中兩位有圓滾滾的鮪魚肚,還滿可愛的。

  起初我以為雞便便的分量不多,就像提拉米蘇最底層的餅乾夾心,大概一、兩公分,沒想到,當阿伯們用鏟子撬起陳年的雞便便時,就像是冬日鏟雪一樣,每一鏟分量十足,如果我是阿伯,大概會有一種特殊的成就感,同時,每一鏟彷彿挖到了深埋多年的天然氣,散發出了尖酸刺鼻的惡臭,木造雞窩櫃上的陳年便便垢也被逐步剷除,崎嶇的便便丘陵變成一個水平面,看了就非常怡人自得;五人(包含蕭大哥)合力用一個上午將雞舍清潔溜溜,蕭大哥讚嘆阿伯們的速度和技術,看到蕭大哥放鬆愉快的神情,我也替他感到高興。雞便便被裝入阿伯們事先準備的麻布袋,至於可以裝幾袋呢,照片足以說明一切,這不是貨車一趟來回就可以解決的。

  臺東縣臺東市

  我的工作比起他們來說相當輕鬆,就是事先抬著一袋袋的穀殼到雞舍裡面,讓蕭大哥尾隨阿伯們的進度,為光禿禿的雞舍地板鋪灑金黃色且帶有麥香的介質,並且用掃把將它均勻分布,很快地,雞舍內部煥然一新。

  今天的發現:一,撫摸上雞冠可以安撫蛋雞的情緒,這可能給予牠們一種很舒服的感覺,二,母雞很害怕大型鋪蓋製品,只要稍微揚起便避而遠之,如粗麻布袋、帆布、黑網、報紙等。

  蕭大哥說有願意替泰壹牧場網路行銷的人已經抵達新社一街的家,所以要盡快趕回去。

  三位陌生的客人,應該是一對父母及其兒子,就我的第一印象來說,爸爸打扮相當時髦,走上北部街頭可以引人注目,可是說起話來還是有長輩的浮誇和自以為是,我不是很喜歡這點,不過蕭媽媽和蕭大哥看在是已故蕭爸爸的朋友,也是同為畜牧業的養豬戶老前輩,所以不論這爸爸講什麼,蕭媽媽和蕭大哥都頻頻點頭叫好;媽媽坐在角落,功能不彰,可能是替兒子和老公幫腔附和用的;兒子則是本次計畫的發想人兼負責人,雖然溝通的力道聽起來缺乏經驗,不過能一邊應付自家長輩營造的浮誇氣氛,一邊聚焦重點提出自己的疑問,同時用心傾聽蕭大哥對於農業的看法,我覺得他算是個可信的人,也是在場唯一有潛力成為管理階層的人。我一邊擦著雞蛋、玩著自己的手機遊戲,一邊聽著他們和蕭大哥、蕭媽媽的對話,五人似乎非常投契。

  兒子表示泰壹牧場只需要提供雞蛋,包裝和行銷方面都由團隊負責,雙方在溝通後達成共識,只剩下價格的部分有待商議,我覺得這次機會對於泰壹牧場來說根本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對我來說也是,一方面可以看到農業團體自主的、草根的召集過程,另一方面,有人願意提供實質的幫助,我想泰壹牧場志工團往後應該只需要提供建議了,真是最好不過,不過,一想到自己為泰壹牧場寫的故事沒有發揮作用,心裡偶爾會覺得有點可惜。(後記:蕭大哥放棄與他們合作,一是雞蛋貨源不穩定,二是蕭大哥覺得對方還在草創階段,大概只會用一些臉書行銷,質疑對方的行銷能力)。

  下午,風的強度讓人可以感受到颱風的形成與逼近,雞舍的鐵皮屋頂還沒修好,風起,零碎的鐵皮掛在屋簷上瘋狂拍打著,製造出如同雷霆般的聲響,如果我是母雞,可能會害怕地睡不著;上午剛卸除蕭大哥心中的一顆磐石,下午又來了一個捉摸不定的危機,想想蕭大哥也是滿值得同情的,可是這就是農業阿。

 

2016/08/01

  還沒睜開眼睛,便聽見了外頭的風雨交加,這是我此番志工行的第一個下雨天,劈哩啪啦地打在鐵皮屋頂、牆板及土地上,雨勢強烈,一陣停、一陣醒,好像在欺騙人們外出,再將人們淋溼般地頑皮,不過,這個溫度和濕度,在最近的烤箱天氣中是非常奢侈的,我舒服慵懶地躺在床上,雖然母雞和公雞可能都淋成落湯雞了。

  今天也是手機遊戲【搶救莎莉Line Ranger】的每月更新日,蕭大哥打開了網路基地台,將手機放在桌上,說是要外出幫我買早餐回來吃,我迫不及待地趕快開啟手遊一探究竟,結果出了兩隻不怎麼吸引我、技能也普普通通的寵,聽到蕭大哥兩次的開門聲,說是雨下得太大了,等雨小一點再出門;我們一起賴床賴到八點半,最後一起去外頭買了煎餃回家吃。

  前往煎餃店的路上,蕭大哥又開始抱怨蕭媽媽墨守成規、難以溝通,這段故事起源於昨天晚上,我本來沒有打算記錄這一段的,不過每個看似不重要的篇章於隔天就會發生值得一寫的續集,害我不得不重拾記憶,前情題要一下。

  昨天,蕭大哥辛辛苦苦跟著阿伯們鏟雞糞、灑鼓殼,又手刀回家與有意合作的一家三口密切討論,下午會到牧場繼續工作,發現颱風威力有增無減,蕭媽媽晚餐前也來到牧場,結果只是為了燒燒紙錢,蕭大哥例行工作完成後,謹記晚上還要去山上載水,所以提前回家(不過也快七點了),等到回家準備享用晚餐時,發現蕭媽媽還沒回家,飯菜也沒有煮,雞蛋一籠也沒擦,這時候如果你是蕭大哥,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就當天而言,蕭媽媽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而大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

  蕭媽媽在我們熱好飯菜的時候回家了,蕭大哥沉默地吃著飯,間接透露著許多訊息,呼吸聲急促,眼神緊繃,他死死地盯著碗中的飯菜看,我坐在旁邊吃著飯,充分感受到蕭大哥的那股負能量,所以也無法放下心來好好吃飯;後來,蕭媽離開現場,蕭大哥終於放下自己的忍耐,一連串的抱怨,「給蕭媽媽方便被當成隨便」、「大家不想做就不要做(養雞)啦」、「覺得自己是個笨蛋」等,我其實很想好好吃一頓飯,吃飯時可以放輕鬆,看個櫻桃小丸子,或是玩個手機遊戲,可是蕭大哥就是看著我,客廳也只剩下我和他兩個生命體,我無法忽視他的情感宣洩。

  晚間,蕭大哥怒氣未消,我們聊到了十一點半,可能是社福系兼心理系出身的關係,我默默拿起紙跟筆,開始紀錄這重複上演的蕭家劇本,為了理解事情發生的脈絡、找出問題的癥結點,同時避免蕭大哥一直在自己的情緒迴圈裡打轉,我將蕭大哥的不滿和自己幾十天下來的觀察濃縮成一個簡潔方便的枝狀圖,也給大哥一些建議和短期內可行的步驟。

  這就是為什麼蕭大哥在車上跟我抱怨的由來,因為蕭大哥將我的建議訴說給蕭媽媽後,再度被回絕了,因此挾怨上車,開啟一個不爽的早晨;站在客觀的角度,蕭大哥只要被媽媽反對或是提出反方的意見,就會覺得蕭媽媽在拒絕溝通,並且開口抨擊對方是個難溝通的人,再轉身離開現場,蕭媽媽這次表面上是拒絕了,但是她有聽到蕭大哥的訴求,並且提出窒礙難行的地方,所以這次誰對誰錯還很難說。

  上午,蕭大哥在露天雞舍挖鑿溝渠,希望能促進雞舍的排水,除了蕭大哥挖開鼓殼所散發出來的沼氣外,我個人還滿沉浸於雷雨聲交加中,默默撿著雞蛋的這股氛圍,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宮崎駿卡通的片段畫面,身邊的人事物都是大自然的生靈,正在做的事情也是與生存直接相關,我趁著雨聲高漲時哼著一些流行歌曲,為靜謐的步驟中帶來一點激情的元素。

  以往的撿蛋量是上午加下午總共九籃,本日上午撿到的蛋就高達九籃之多,每一個雞窩堆積的雞蛋,就像是扭蛋機器中的扭蛋們如此豐盈,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劇變所造成的差異,讓我聯想到了一個植物學的「逆境」概念,當植物知道自己快要死掉了,出於繁衍動機,便會在生前瘋狂地開花結果,母雞們是不是也領悟了這個道理,所以瘋狂地生產雞蛋呢,即使他們的雞蛋沒有受精,所以沒辦法生出小雞。

  臺東縣臺東市

  午餐完,眼見一籠籠的雞蛋堆積在客廳尚未擦拭,這是蕭媽媽沒有今日事今日畢的結果,我想要幫她分擔一點事務,所以略過休息,安安靜靜地擦著雞蛋,平均每半小時擦完一籠,這可能是我速度最快的一次。

  下午,總共撿了不到一籃雞蛋,想必母雞們把力氣都匯聚在昨晚不平凡的氣候中。暴雨也弄濕了昨日上午剛鋪好的鼓殼,變成一層沒有乾爽感且散發惡臭的褐色渣渣,蕭大哥提議把濕掉的稻殼鏟出去,倒在鄰田上(這個鄰田是蕭大哥好朋友的田,目前休耕,經過對方同意可以傾倒),就這樣,這些鼓殼,只維持一天,變成不需要的垃圾了,我心頭堆積了一股不甘,就像雞便便一樣無法輕易剷除;颱風將至,帆布裝置尚未完工,鼓殼會被淋濕是不是一件可以預期的事情?為什麼我當初沒有想到這點?蕭大哥也沒有想到這點?如果我們可以同時瞻前又顧後,先不要鋪灑穀殼,或許這些彌補的時間和體力就可以被省下來了。

 

08/03

  蕭家最近的衰事接二連三,一,因為風災,雞舍屋頂飛到對面鄰居的車頂並且造成凹陷,對方要求賠償,蕭大哥和蕭媽媽則覺得無奈,二,因為風災,蕭大哥堆放了廢棄家電在自家庭園裡,就在昨日,蕭大哥朋友的叔叔偷走了一臺壞掉的洗衣機,打算拿去換錢繳交酒駕罰金,三,蕭大哥的雞舍鄰居從事臺鐵公務員,法律規定公務員不准從事第二個職業,可該鄰居私下種植牧草、養殖鹿隻以販賣鹿茸,因此遭到不明人士檢舉,該鄰居懷疑是蕭家所為(事實上並非蕭家所為),便在雞舍門口準備譴責蕭大哥,可惜當時在場的只有蕭大哥的乾哥,乾哥行事衝動,面對鄰居的指責,直接動手打人,該鄰居受到傷害後準備提告,蕭大哥的朋友出面調解,然而據蕭家說法,該朋友無業,調解行為只是一種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自利手段。

  最近蕭家壟罩在一股黯黑的氛圍,蕭大哥越來越常講髒話,越來越常嘆氣,也越來越常抽菸了,我不喜歡待在這樣負面的環境中,慶幸自己後天上午就要離開了,即使我的小天使對於蕭家的狀況感到同情。

  今天和蕭媽媽一起擦完了所有的蛋,很開心家裡放置蛋籠的角落有那麼一秒又變空曠了。

  即將進入志工服務的尾聲,我漸漸整理出蕭大哥的人格特質,雖然他行事魯莽,不懂得瞻前顧後,言語帶髒,想法市儈,思想偏激,尤其是覺得整個世界都對他很不公平,但是,他很認真負責,有上進心,擁有一顆真誠的心,「不假修飾」大概是綜合他所有優點與缺點的總評;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我床邊的地板跟我聊天,有時候滑滑手機、打打英雄聯盟,有時候你會遇到你不喜歡的人,甚至他的某些部分會引發自己的反感、厭棄,不過,你仍然知道他是個好人,你知道他到了最終審判日,他不會因為你眼中的壞而下地獄,他會因為自己的好而上天堂。

 

08/05, the last day

  自昨日開始,蕭大哥大概跟我道謝了三四次,謝謝我這幾天來的辛勞,笑著說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老實說,比起過去打工換宿的經驗,體力上幾乎沒有疲憊的感覺,甚至安逸在這樣的時間流動裡,但,如果我是蕭大哥,沒有父親的援助、沒有妻兒能歸屬、沒有摯友可傾訴,甚至還有銀行的貸款、農會的消極和惡劣鄰居的踰矩,即使目前有母親和姪女的協助,但是母親終將老去而需要照護,姪女也會為了求學而踏上前途,在這樣的條件下,獨自完成雞舍的工作,聽命於母親的經驗和指示,運送雞蛋到各個集貨地,有自己的想法卻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金錢足以伸張,外界給予的意見是維持固有江山,對於一個有雄心壯志的人來說,聽起來如同畫地自限;我想,累的不是身體,而是那顆不斷磨損、逐漸失去彈性的心。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過三天便是父親節,其實選擇今天離開和爸爸的生日完全沒有關係,我是昨天剛好想到的;蕭大哥問我想去哪一個地方服兵役,我說臺南,隨後補充應該是不大可能,因為家人會有聲音,阿婆會開始打悲情牌,我也可能會受此影響,產生了伴她餘生的念頭;蕭大哥說我這樣想是對的,因為沒有在父親生前好好照顧他,是蕭大哥此生最遺憾的事情,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堅持經營雞場的主因。

  離開新社一街的家門前,蕭媽媽給了我一袋六盒共六十顆的雞蛋,過了一陣子,甚至還塞給我一個紅包,我真的被嚇到了(我回家打開來看,金額還不小),蕭媽媽煮了十顆水煮蛋,擔心我在歸途中會肚子餓。

  火車上,難得察覺到自己有一點分離焦慮的感受,回顧這三個星期的志工行,我的到來有沒有帶來什麼改變?我仔細回想了一下,這次的志工行彷彿是兼職社工、心理輔導師和問題解決企畫師的雞尾酒行程,我的角色不只是停留在消極的志工身分,還經歷了不同的角色及角色轉換,轉換的過程中產生了多元的觀點及思考,總而言之,我很開心,開心的是,從我剛開始來這裡直到現在,蕭家的衝突減緩了,家庭動力朝向正向發展,但是,我也有點難過,難過的是,我不知道這個家庭可以持續這種狀態多久,他們未來發展又是如何?未來的我,對於他們的發展還會這麼關切嗎?歷經了賞味期和倦怠期後,我似乎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而我想這是我不想消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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